续貂:其他人物的结局
续貂之一:汪青山之死
青山随解放军大军南下,也就是快看到最终胜利时,他却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炸掉一条腿,腹部也被炸了一个大窟窿,转到战地医院没几天就死了。消息传到罟城时,汪晨早已因汉奸罪和一贯道邪教罪被镇压了,他没能享一天烈军属的荣誉。
青山娘左手心里攥着汉奸一贯道老婆的罪名,右手却抓着烈军属的荣誉证书和奖章,就像一边的后槽牙嘎嘣嘎嘣地能嚼碎料豆,而另一边的后槽牙却全掉光了。
看到这里,肯定会有人说这样的话:“你这么写简直就是牵强附会瞎编乱造,太不真实太不负责人了。”
我说:“这也许仅仅是一个特例,可的确是事实。”
当然,我也能这么反驳:“大千世界,啥事不能发生?你不知道不等于没有。”不过又一想,这种争论多没意思,还是作罢吧。
我想在这里扯扯扑克的一种玩法。
我小时玩扑克,有“大跃进”的玩法,也有“三反五反”的玩法。尤其是“大跃进”这种玩法儿,它深深地烙印上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特征,这种玩法中设计了一副势不可挡的大牌:“群众运动”。“群众运动”最少得连三对儿,最小的“群众运动”是对3对4对5,最大的是对Q对K对A。“群众运动”除了双王以外,它什么都能管,有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记得有一回大小王全让我抓着了,还有一个对7对8对9的“群众运动”,当时就觉得自己已胜券在握,就问爸爸:“毛主席不是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吗?怎么双王还能管‘群众运动’呢?”
“双王就好比党的主席和国家主席,这两个职务是一个人时,就是集大权于一身,嘛事儿管不了?管不了, 天下还不乱了套?要是大小王搞分裂,一个是党的主席一个是国家主席,权力一分散,力量就小啦,拿‘群众运动’就没辙啦。”
结果那把牌我还是输了,我把大小王拆开管了姐姐的两张2,结果再出我的“群众运动”时,嫂子又用她的对8对9对10管上了我。
“不能随便拆,拆了就小啦。”
当时我都急哭了,我说姐姐搞阴谋诡计,糊弄我把俩主席拆开啦。一家人面对我的眼泪,却哈哈地大笑不止。
后来大了,明白了“拆”就是分裂,就是不团结。虽然老人们都说玩物丧志,可如果一边玩一边联系社会人生,再往深里琢磨琢磨,其实赌博就会有大道存其中。这是“盗亦有道”吗?“大跃进”这种扑克玩法,实际上是借助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而达到宣传群众运动的目的。即使到了今天的网络游戏时代,我仍然打心眼里佩服发明这种扑克玩法的人:真是大手笔,寓教于乐,又微言大义!
续貂之二:张振宇和刘雅芳的婚恋史
后来,雅芳官越当越大,最后竟当到了罟城市市长。可这官场就如在大风大浪里行船,她又是个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人,应付起这么大的复杂场面来,就有些力不从心,果不其然,她后来就栽在这“群众运动”上了。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上午,灿烂的阳光照耀在罟城城头。雅芳那天忙活的最要紧的事是迎接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雅芳安排手下组织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她反对铺张浪费,再说罟城百废待兴,到处都等着用钱,所以仪式就从简了。待到新任书记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她真的无法闭上惊讶的嘴了。虽然隔了六七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你……你……你不是四五年国民党派到罟城的暗杀小组的张振宇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共产党的张振宇书记?”雅芳惊讶地问。
“哈哈哈,刘市长,不错,我曾经是国民党暗杀小组的张振宇,可现在就不能是罟城市委书记?”张振宇坐下,向雅芳也招招手,示意她坐下,“日本人投降后,我还闷闷张张地跟着国民党打了淮海战役。就是淮海战役即将结束时,我领着我的那个师起义了,随后就加入了共产党,弃暗投明,弃暗投明啊,哈哈哈,真没想到我们能够再次联手,”他向雅芳跟前拉拉椅子,“这回我们不是杀日本人,是建设新中国。”最后他在雅芳肩膀上还轻轻地拍了三下。
“哦,原来是这样,刚才一见面吓了我一跳。欢迎张书记,欢迎张书记。”雅芳赶紧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张振宇的手,“我文化水平差,以后可要多帮我一下。”雅芳的脸上立马云开雾散,就像他乡遇故知一样,有种得救的感觉。
“刘市长,别客气,相互学习,共同进步。”说到这,张振宇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向雅芳跟前拽拽椅子,轻轻地问,“刘市长,汪先生还好吗?我记得他好像是你的姑父,那次被日本鬼子放出来,多亏了汪先生从中周旋。”
“镇压啦,他是汉奸,又跟一贯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听他见问这事,雅芳先是一愣,继而低下头轻轻地说。
“哦,怎么会这样?”张书记突然敛起笑容,吃惊地张着嘴,眼睛一下子变得木木的,扭过头去盯着窗外。
张振宇和刘雅芳这对搭档头三脚踢得井井有条井井有条,那真算得上一个热火朝天激情昂扬的新时代。在年终表彰时,罟城作为先进单位,多次得到省政府的嘉奖,他两人作为主要领导,还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对这样的荣誉,他俩都当着领导的面立下誓言:绝不辜负党和国家对罟城的期望和鞭策,一定把罟城建设成为富裕安定的劳动人民自己的城市。
跟全国的形势一样,罟城在抓基本建设的同时,一刻也没放松阶级斗争这项根本工作。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政治斗争高潮一浪高过一浪,一批批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和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被揭发出来,正法的正法,判刑的判刑。
人一旦把所有精力都放到工作上,对个人的事情也好,对周围那些嘀嘀咕咕人也好,就很少有心思去注意。再说枪林弹雨里折腾了十几年的人,就养成了直来直去脾气性子。张振宇和刘雅芳都属于这种人,张振宇已年过半百,而刘雅芳也已三十出头。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的人私下都议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唯独他俩被闷在鼓里,浑然不觉。
有一回儿,张振宇的机要秘书柳卜轼实在憋不住了,就把人们的议论告诉给了他。没成想张振宇却给了他一鼻子不冷不热的灰。他见柳秘书胀紫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柳秘书,个人的事情虽然是件大事,但比起革命工作来,就算不得大事啦,是不是?再说你作为我的机要秘书,就是帮助我干好工作。一个大男人怎么想起当媒婆子?这要是传出去我和刘市长怎么着怎么着,那还了得?”他破天荒地给柳秘书沏了杯茶,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坐下,继续说,“这事你没和刘市长说吧?那好,就不要提啦,如果这事戳破,人家不同意,往后配合起工作来多别扭,”他看了一眼柳秘书,又说,“我们千万不能在这方面犯低级错误,以后啊,你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中去。”
实际上雅芳对人们的议论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自己是个女人,张振宇不主动,自个儿也不好意思张口。那次和柳秘书单独参加一个会议时,柳秘书看似不经意地说起了他跟张振宇提起他俩被人议论的事情。雅芳微笑了一下,就低下头,没接这话茬。
“要是刘市长对这件事有意思的话,我就是再碰三鼻子灰也愿意去。”
“谢谢你一片好心,张书记这人脾气直来直去的,说话呢有时确实太难听,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柳秘书私下牵线书记和市长的事情一发生,罟城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突然就炸了锅。这事儿没法不惊动上面的领导,领导亲自来罟城,张口就问张振宇:“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
张振宇一脸茫然,就说:“这喜酒总不能一个人是不是,就是想吃我的喜酒领导也得先给我安排个老婆,哈哈哈……”
领导一听,脸就沉了下来:“我给你安排老婆?你要老实交代跟刘雅芳的问题,如果你们两个不是恋爱关系,就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是犯错误,是要追究的。”
看着领导一脸严肃,张振宇沉不住气儿了,他拍了一下大腿,跃起来:“准是柳秘书造谣生事,看我不批评他。”
领导一听这话,竟哈哈大笑起来:“你啊你啊,张振宇,我说你啥好呢?都五十大几的人了,人家想给你俩牵线当红娘,你不同意也就罢了,怎么能还批评人家?再说解决个人问题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我们的革命队伍还不断子绝孙?那往后的革命事业还咋进行下去?嗯?一定要好好反省反省,记住,我可等着吃你的喜酒,越快越好,这是命令!”
“这事儿也得问问人家刘市长同不同意,是不是?就是我愿意,人家不愿意,我这喜酒你还是吃不成啊。”
还没到秋后,张振宇和刘雅芳的喜事就办了。在罟城市政府大院的食堂里,一杯清茶,一堆瓜子儿糖块儿就打发了大家。大家没喝上喜酒,觉得有些扫兴,就追着他两口子闹。
雅芳就给大家陪不是,说:“到手头宽裕了,一定补上。”
“补上,一定补上。”张振宇也喜滋滋地说。
罟城市市委大院和政府大院的人始终也没有吃上张振宇和刘雅芳拖欠的喜酒,他俩就在一个冷嗖嗖的深秋天儿走进了大狱。
五十年后,已经年过耄耋之年的江淮玖老人坐在158平方米的女婿家,和我说起张振宇和刘雅芳,她脸上平静得就像一片静静的塘水:
“顾朴徵后来来了我们罟城,他曾经是张振宇在国民党军队里任师长时的一个老部下,随张振宇一起参加了罟城日本军的投降仪式,当时他是中校参谋。他后来也随张振宇师长起义了,不过他没有和张振宇编入解放军的同一个部队,张振宇留在了地方,顾朴徵随着大军继续南下,在渡江战役时立了大功,后来也加入了共产党。
1953年‘镇压反革命、特务、地下军、反动会道门’运动即将结束时,他被任命为罟城市市委副书记。按道理说他和张振宇劫后余生,应该好好合作,好好把罟城市建设搞好才对,谁承想,在我们期盼张振宇书记和刘雅芳市长拖欠我们的喜酒时,就是这个顾朴徵却告发他们两人是汉奸,并且拿出了一张裱糊而成的日本人的《审讯记录》,虽然是碎片拼合而成,可是张振宇和刘雅芳的签名赫然在上。”
“当时没有进行审判?”我问。
“哪能不审判呢?可是白纸黑字,他们怎么辩解也没用。”
据史料载,顾朴徵,1953年8月14日,任中共罟城市市委副书记。同年9月12日罟城市市委书记张振宇、罟城市市长刘雅芳,以汉奸罪被逮捕,同日,顾朴徵任罟城市市委书记兼市长。
张振宇的罪名是:汉奸、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开除党籍并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刘雅芳的罪名是:叛徒、内奸、与国民党特务勾搭成奸,以图颠覆革命政权,开除党籍并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们在他两人的案卷里发现有这样一张纸,上面写着:
即使我们罪大恶极,可刘雅芳肚子里的孩子是无罪的,恳请政府允许她生下孩子后,再镇压他。
落款是张振宇,毛笔小楷,落款上的红色手印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纸张灰乎乎的,有些发脆。
据江淮玖老人说:“张振宇和刘雅芳先是被五花大绑押着游街,然后就押到了刑场,”她说到这里,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看了看老人的脸,“砰砰两枪,一个倒向东边,一个倒向西边。”
续貂之三:档案
那张裱糊的《审讯记录》被当成了教育材料,一直存放在罟城市档案馆。解说员说:“这个《审讯记录》见证了在那个特殊的民族危亡时刻,侵略者、汉奸、国民党特务、叛徒狼狈为奸的可耻嘴脸,置中华民族大义于不顾,他们是中华民族的罪人,和张邦昌、秦桧一样卑鄙无耻!”
“在罟城,跟刘雅芳有亲属关系的就只有一个青山他娘了。青山娘在他俩尸体前站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头上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有人骂她是资本家的小老婆,是汉奸的小老婆,她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静静地盯着那两具尸体。被安排帮忙收尸的人嘴里骂咧咧的:‘真他妈的倒霉透顶啦,竟然伺候两个汉奸、反革命,这一对狗男女,永世不得翻身!’青山娘身子颤了一下,就在地排子后头低着头慢慢地跟着走了。”江淮玖老人说。
续貂之四:青山娘之死
汪氏茶馆自汪晨被镇压后,买卖无以为继,遂关门歇业。青山娘被刘雅芳市长安排到政府大院打扫卫生。张振宇和刘雅芳被镇压后,她被赶出政府大院,在火车站摆了小茶摊。1956年公私合营时,汪氏茶馆划归罟城市人民政府,以折合人民币987元的价格入股,汪氏茶馆更名为大河茶社,青山娘随享有年息五厘的股本待遇,她还被安排到大河茶社,成了一名茶社工人。1966年9月,定息年限期满,大河茶社最终被改造为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企业。
1966年4月,青山娘正好年满60岁,就在办理退休手续的节骨眼上,5月,无产文化大革命却起来了,她随即被红卫兵小将们揪出,小将们给她安上了两个罪名:资本家的小老婆和汉奸婆。从她的人生角度来看,罪名也算是名至实归,她虽一再声称自己是个烈军属,还拿出儿子汪青山的证书和奖章,可让一个叫陈文革小将一把歘了过去,甩起证书向着青山娘的脸就扇了过去:“你个狗操的汉奸婆,竟他妈的敢拿伪造的玩意儿吓唬老子们!”他又一甩手就把证书扔进火里。青山娘嘴上淌下血来,陈文革把奖章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上来几个红卫兵小将想躲过去看看,他撇撇嘴,又一扬手,也扔进了火里。
“陈遥鲲,你个傻逼,这是文物,你怎么扔到火里烧啦。”一个女红卫兵喊了一声。
“陈遥鲲是资本家的儿子,我叫陈文革!”他拍拍胸脯,向那个女红卫兵咧着嘴嚷嚷起来,“文物,什么他娘的文物?嗯?什么他娘的文物?这火里的全他娘的是文物!”说着,他没忘向青山娘肚子上踹一脚。
“遥琨,”青山娘跌倒在火堆前,头发嗤啦一声,空气里就飘起一股子头发焦糊的香味儿,青山娘缓缓地爬起来,踉跄了一下,“遥琨,你爹还好吧?”
“你个汉奸婆!你他娘的凭啥站在这里跟老子这么说话?”
“孩子,你从小是俺看着长大的……”
“放你娘的屁!我不是陈遥鲲,我是陈文革!你问俺爹,俺爹就是共产党!俺爹就是毛主席!”他凑近青山娘,鼻子贴着鼻子地说,“你问俺爹?你是想问陈德荣那个资本家老畜生吧?今儿我就告诉你,老子早就跟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啦!哈哈,你还提他?就是他当年最早告发的大汉奸汪晨!”他猛一挥手,扇了青山娘一个嘴巴子的同时,还做出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时那种姿势,“打倒一切叛徒内奸和工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啦行啦,我们早就把你当自己人对待啦。”“罟城市红卫兵飞虎战斗队”的队长杨正气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吸纳陈文革为‘罟城市红卫兵飞虎战斗队’的正式成员,希望他能够和我们一起将革命进行到底!”
陈文革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三个躬,仰起脸时,满脸全是泪水,鼻涕在俩鼻孔里耷拉得老长,嘴咧了咧,突然嚎啕大哭。
青山娘年迈的身体实在无法承受无休无止的批斗,第三次批斗会结束,她拖着被打折了一条肋骨的身子挨回家,当天夜里就喝老鼠药自杀了。第二天红卫兵小将们踹开她的门时,有一只猫因吃了她的呕吐物,正在她的身边挣命呢。陈文革冲着她的尸体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声:“资本家的走狗,汉奸婆,这么死也太便宜你啦!”随向大家嚷嚷每人向她的身体吐一口痰。
毕竟都是年轻人,身又强力又壮,又不是流行性感冒发作期,一时还真没法吐出痰来。
“陈文革,你个假革命吐的是唾沫,不是痰。”人群里有人嚷了一嗓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吐在青山娘脸上的东西,又看看大伙儿,就将两根黑乎乎手指深深地探进嘴里,随着一阵剧烈的作呕声,他把两根手指拽出来,弯下身子干咳几声,向着青山娘的尸体喷出一口带着血丝儿的地瓜粑粑。
人群轰一下子笑起来,纷纷学着他的样子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抠嗓子,顿时一院子都是呕呕的干呕声。
别出心裁永远是年轻人的专利。几个男红卫兵没把手指伸进嘴里去,而是掏出鸡巴向青山娘的尸体撒起尿来。
即使再意气风发再天不怕地不怕,女红卫兵们还是呀呀着跑出了院子,撒尿的男红卫兵们嘻嘻哈哈地嚷嚷着“还革命,连这个都不敢看,还革个屁命!”,随着哗哗的尿尿声,有人又吼了一嗓子:“弟兄们,看看谁厉害?!”男红卫兵们就开始比试谁尿得更高谁尿更得远……
2009年3月 初稿
2013年3月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