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完关于董桥的访谈(《董桥掉书袋如高级“知音体”》,《羊城晚报》2013年3月17日)之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董桥的作品我读得不多,更谈不上专门研究;从预约到电话采访,间隔24小时,期间不仅要吃喝拉撒睡,而且还开了一下午会,想做点功课显然已拿不出更多时间。预约之时,我想婉拒,但吴先生说,谈谈大体印象可矣。于是心一软,眼一闭,蹚进了这道浑水。
希利斯·米勒说:访谈也是一种文体,这种体裁背后有着复杂交错的意识形态。“我本人在中国等地就多次接受了采访。……德里达被采访的次数太多了,甚至对陈腐的问题也能作出雄辩的回答。”我不是德里达,更不知如何“雄辩”。采访见报后,有朋友私下夸我,“总能在中心论点的周围洇染出一片文化的田野”。这种夸法让我满腹狐疑,莫非我学了点德里达的“延异”(différance)?
我在访谈中说董桥喜欢掉书袋,以上也算是现学现卖。而书袋掉过之后,我依然想从书袋问题说起。董桥先生书读得多,写文章时引经据典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但常常发现他只是引一些外国人的人名书名,对推进文章的思想并无特别关系。而且,这些名字往往还是英语原文,句子往那儿一摆,潜台词似乎也已跃然纸上:这些书你们读过吗?倘如此,这就不光是在掉书袋,而是成为维布伦(Thorstein Veblen)论及的“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了。兹举一例:
梁先生说他那时候也读遍Roland Barthes的书,也迷Susan Sontag,我想起Walter Benjamin的“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梁先生听了拉我到他的书房去看初版《Illuminations》的封面,放大了装在塑料框子里。……“我最喜欢这本书,你说的那篇长文也在里头。”他说。“还有‘Unpacking My Library’!”我说。我们相对大笑,一起走回伦敦的寒夜。(《记忆的脚注》,pp. 3-4)
翻译一下,这里分别提到了法国学者罗兰·巴特,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港台译作班雅明)。阿伦特编过本雅明一本书,名叫《启迪》,里面有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按德文似更应译作《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长文,还有一篇《打开我的藏书》(此书汉译本先在香港出版,彼时译作《打开我的图书馆》)。
巴特、本雅明可算作20世纪顶级的思想家,桑塔格也是另类才女,思想犀利。把他们拎出来已显得很有学问,而读他们又读得如痴如醉,更是功夫不凡。但在文章中如此行文,除了显摆,我想不出它还有更深的用意。而过多英文夹杂在汉语之中,一是容易“破”了汉语表达之“相”,二是就算香港读者英语水平普遍很高,但只读了几个人名书名的单词就能心领神会者,估计少之又少,多数人很可能还是云里雾里。如此看来,我就真不知道他这文章是写给谁看了。
而这种笔法在董桥的文章中比比皆是。
董桥当年还写过一篇《中年是下午茶》,名声很大。此文从中年人的“尴尬”写起,书袋虽依然不少,但机灵抖得还算有趣。文至后半部分,董桥似乎写嗨了,于是有了“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的名句。这当然也还勉强能归入有趣之列。只是董桥已刹不住车了,他又往前滑行几步,说:“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干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乡愁的理念》,p.170)
当年柳苏大力推荐董桥,对他这种写法是颇为欣赏的,并概括为一个字:野。本人不才,不知董桥此处是否用典,也想象不出有闲阶级的中年老男人是何种状态,莫非他们闲得蛋疼时都在玩“自渎”?倘若不是,那这种写法先就“假”起来了,不符合起码的“生活真实”。而把“假”的东西大肆铺陈,又以文字把玩设机关(隐喻?),那不叫“野”,而是“俗”,甚至有可能变成福塞尔(Paul Fussell)所谓的“恶俗”。德国人当年曾发明过一个词,名叫Kitsch,港台那里曾译“忌屎”,大陆这边多译“媚俗”。Kitsch也者,意涵丰富,但虚头巴脑,矫揉造作,自欺欺人,迎合低级趣味的义项是必不可少的。套用一下甄嬛体,Kitsch就是矫情。董桥本是雅士,为文又常常“媚雅”,但他这杯“下午茶”却让我想到了Kitsch。可怜媚雅与媚俗,相隔只有一层纸。
我还读过一篇报道兼访谈——《董桥:写作就像美人卸妆》,说的是年近七十的董桥出版了一本小说集《橄榄香》,“年纪越大,他越注重一个‘淡’字,反复修改,为的就是像一个美人卸妆一样,把那层艳色狠狠抹去”。这个报道让我心生好奇,遂下载电子书《橄榄香》,读了几篇。那些短章能否算作小说,暂且不表,单说那里的描写文字,却依然“淡”得很“浓”,让我怀疑董桥这“妆”究竟“卸”了几分。比如:“一阵香风吹进来的是夏家小姐,浓发荡着月下碧湖粼粼的波光,两帘长长的睫毛仿佛幼嫩的莲叶深情呵护纤巧的鼻子樱红的嘴唇。”(《喜巧》)又比如:西西里岛美人姬娜“眼神荡漾的是黑森林里的清流,加上一株挺秀的鼻子守护温润的红唇,回眸一笑顿成万古千吻的渊薮。她的锁骨是神鬼的雕工,神斧顺势往下勾勒一道幽谷,酥美一双春山盈然起伏,刹那间葬送多少铁马金戈。”(《橄榄香》)这种描写,我不敢说不美,但我还是定力不够,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网上有篇《董桥和他高雅清贵的朋友们》,说的就是《橄榄香》这本小说。此文下笔如刀,写得有趣,网友的跟贴也很欢乐。面对“盈然起伏”的句子,有网友吐槽:“从这句看,董桥就是老民国版的郭敬明。”
哈哈,原来如此。
得,把这句话摘出来,我把小四的粉丝也得罪了。
2013年3月25日
此文以《董桥就是老民国版的郭敬明?》刊发于3月31日的《南方都市报》
http://epaper.oeeee.com/A/html/2013-03/31/content_1832057.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