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北美的森林
文/何炜
每当在都市的水泥楼群里,如同菜市场鱼缸中拥挤的鱼群,无法呼吸的时候;当周围的人的造物已堆积到看不见自己的心神,因而焦躁的时候,会发狂地寻找森林,附近能够找得到的所有森林。但是能感觉到森林,与她对话,只有两次。
一次是在瓦屋山顶上。深夜,高山上的木屋里,突然就醒过来了。
原以为这里会充满尘世的杂乱的虫声,可是清净无声。
坐起来,能感到黑暗中,浓密的头发披散下来,覆盖着腰背,那是一个疲劳而困顿的拱起来的又萎缩下去的剪影。那种疲劳而困惑的女人。
远处灯光的星云处,有很广大的,很广大的尘世的声音,是很多人交织在一起的低语。在城市的每天晚上都会听到的市声。
这个时候它们都很远,在很远的地方低语着,嘈杂着。
然后,它们就远去了。
然后是无尽的,寂静。
不知道无限众多的生命,也可以是完全无声的。
看见自己飘出去,从木屋飘向外面整个的山峰,瓦片一样的高地上,全是高大而蓬勃的生命,它们浓郁得发黑,千万年地存在着,毫无寂灭的迹象,似乎正当其时。
不了解这些黑色的充满了力量的生命。
黝黑地,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完全无声。
我不理解他们。
和他们对峙着,希望能够听见他们的话语,想理解,但是,观看良久,但只能感到他们没有敌意,模糊,但也不接近,不对话,只静默着。无法知道他们的思想。
双臂往前匍匐,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良久,直起身来的时候,腰背一点一点挣了起来,委顿之气逐渐离开。
脸上,已是泪流满面,但全无悲喜。
之后,为了了一个愿,去了加拿大。温哥华闹市我公寓旁边一百多米处,有个普通的公园。但走进去遮天蔽日,都是百年,几百年笔直的树,高耸入云。倒伏的巨大树干和树根到处都是,除了开辟出来的小道,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凌乱的巨大根须,任由它们在黝黑的土中沉沦和融化。另一边的一些池塘,则有一群海鸥和野鸭每天在这里觅食,热闹喧嚣,恬适自然。松鼠会在人经过的时候从树上爬下来,站在路中间要吃的,可爱的捧着双手。有些时候,会顺着裤管爬到人身上,眼巴巴地望着你。一直纳闷这些百年大树为何能和人共生在闹市,带着他们成百上千的年轮。
闹市中央公园的树:

林中路:

我以为这就是北美的森林。后来发现在城市边缘的北温的山上,那些巨大的公园里,更多绵延而高耸入云的松树和其他我不认识的树,笔直地插入云霄,更多的覆盖着厚厚绿色地衣的树干,和更多倒伏、没有任何人为干扰痕迹的自然生存与生命代谢和更替,更以为这就是北美的原始森林。后来才知道,这样的森林在北美只是人的日常。他们每日生活的地方。
闹市海边斯坦利公园的森林:

郊外的卡皮兰诺公园的树尖吊桥:

林中小道也是悬空的:

只有在经过洛杉矶山脉、前去班芙国家公园的时候,我才发觉,面对这里的森林,所有的语言都消失了。
连绵不断、无边无际的大森林,覆盖在,不,是构成了一波又一波起伏的山体,在清澈得无限虚空的湛蓝天空下,泰然而笔直,强大而欢欣。跟热带雨林的虬枝盘曲,密不透风不同,她疏朗阔大,井然有序,并无一点冗杂和繁复。人在其中,如同一个小虫子,在广阔澄净的天空和连绵无边的森林中穿行。一座座长着荒草和杂木的拱桥,是这里特别的公路“动物桥”,提醒着这里是人这个入侵者之外的荒原,蛮荒之中有其严密的秩序,存在着一个生命轨迹完全不同的神秘世界。
威士拿山:

威士拿森林:

平视,目力所及,是连接着地面的巨大树根,他们就在那里,和红棕色的土壤连成一遍,好像很多很多年里,就一直在那里,一直到他们的树干,已经成为老人一样沧桑的强大的,石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催眠一般的静谧,好像还在远古的某一段时空里,浸在自己的梦中,没有醒来。而这种静谧中,所有的生物都已进入现在,而他们的故事则与此不同。他用光线和雾气,用沉默,叙述一个没有意识,但充满灵性的醉意沉酣的故事。
关于时光,关于亘古,关于人完全无法抵达的沉思。
阳光达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变成了红色,弥漫开来;而深深的阴影,藏在树深蓝的背面,只让树廓弥漫在光中。
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他的故事。但是,我无法复述。
他就在那里。
森林的王者。
与人的世界无关。与语言的喧嚣无关。与文明的繁复无关。
不知道如何荒凉,如何沉迷,如何的生机勃勃。
威士拿山:

阳光的影,在远处深暗的背景中拖出一缕缕发亮的的红色,秘密就深藏在这些巨木之中。我本该感到渺小,但奇异的是我完全不感觉渺小。只感觉自己也是这林中生灵,共享着广袤原野的恩惠,和无所不在的生之欢欣,敞亮而惬意。我也明白了,这里的人,为何从未有作为人的狂妄,也从不用“它”来称呼其他生灵……
沉浸在生的简单的温暖里,所有的文明皆成冗余……
闹市中央公园里的斑斓阳光:

国家公园班芙的高山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