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的我们曾深陷魔障
人类发展史上经常出现这样一种现象,某种学说、思潮、运动,突然兴起、鼎盛,在不长时间内衰退、式微,顷刻间土崩瓦解。
从文化社会学角度来看,是一种非常典型的魔咒现象。癫狂而起,迅速覆灭。
所谓“入魔”,系指一种世界性的心理体验,即被魔咒所笼罩所支配。魔咒使人类的群体心理感受到某种狂迷、某种召唤、某种乌托邦式的幻影,从而坚信有某种超自然的魔力在冥冥之中控制,它无所不能,战无不胜。这种类似神谕式的感应,在历史上像阵阵狂涛,骤然而起,呼啸而去。
而所谓“脱魔”或称“祛魅”,正如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所描绘的:“世界的脱魔,就是从魔幻中解脱出来,……脱掉了那层神秘的但有真正精神行爲的外壳,……进入从各种宗教预言中脱颖而出的有条不紊的伦理生活方式的伟大理性主义。”简言之,这里的脱魔,就是拒斥巫术力量的世界理智化进程。
就广义而言,从古典多神教开始发展到近现代的西方文化,其上下几千年的持续过程,就是一个总体的脱魔过程。就狭义而言,亦可说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入魔与脱魔的交替嬗递的更叠。以二十世纪为例,法西斯主义运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等,都是其典型代表。
这些运动的最大特点,就是都以为自己掌握了宇宙运动的规律,掌握了人类发展的终极真理。因此,为了实现人类的终极目的,就必须否认现实尘世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否认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代之以清教徒般的道德自律和近乎苛刻的简朴,并赋予精神世界以最高价值和地位。这些运动的发起者、号召者们,总是给人们描绘一幅十全十美的未来世界的理想画卷,并号召人们为了这个美好的未来世界奋斗终身,抛弃眼前的幸福和世俗的欢乐。
而达到这个理想世界的途径和手段,这些运动也有惊人的一致性,就是进行大规模社会重构,或以阶级为线,或以宗教为由,或以种族为纲。
回顾二十世纪这几个人类“入魔”运动,还可以发现一个特点,就是这些运动的领导人特别热衷于对人类、宇宙终极真理的探讨和研究,如所谓万物的起源,宇宙的本质,物质运动的规律,认识论,方法论等等。光辉道路里面有个著名人物卡瓦塔,虽然以数学为业,但却像古兹曼一样对哲学入迷。他开设了题为“物质与运动”的系列讲座,在两个小时内能从无机物和宇宙起源一口气讲到秘鲁社会的社会结构和阶级矛盾,使很多人最终相信光辉道路派掌握了宇宙的绝对真理,代表了正确路线,从而扩大了光辉道路的阵营。“光辉道路”的一个令人炫目的说法是“一百五十亿年(不知所指为何,可能是指太阳系的起源?)的物质运动最后导向一个世界大同”,这个世界大同是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没有阶级和国家,没有政党和军队,也不需要民主的社会。
大家想一想,这套说辞我们中国人是不是经常听说,从陶渊明的“桃花源”,到康有为的“大同世界”;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到上个世纪的“人民公社”。
这种玄谈不是用博学来唬乡下人。从现代科学和分析哲学的角度来看,古今哲学家所谈论的宇宙的“本质”、“本源”和“规律”等等命题是纯粹的假问题,但在一个科学技术昌明发达的时代,这种言说却具有准宗教性质,是盗用科学和理性的旗号去满足人心中非理性的宗教性的渴望。而把整个运动的理论建立在一种宇宙论的哲学之上则是一个突出表现。这种宇宙论哲学以发现了宇宙的终结起源和普遍规律自命,为其信徒提供了精神寄托和心智上的巨大满足。每个接受了这种宇宙观的人都会记得自己经过一番“探索”最终“发现”了这个宇宙真理时的那一刻,很多人甚至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我有了一个世界观了!从此,他们自觉看待世界的眼光和别人根本不同,他们能把所有毫不相干的事件和现象,能把物质和精神,社会和自然用同一个规律去解释。而这种与众不同不但不会令他们反思自己有什麽地方不正常,反而会坚定他们对非同类的优越感。在实践上,这种高于一切人间戒律的“宇宙的终结真理”把这个政治运动的参加者从所有的道德顾忌中解放出来,正和历史上和现实中种种圣战的残酷和不择手段一样。
因此,当人们为“光辉道路”把哲学玄谈和血腥暴力结合在一起而感到怪诞时,不妨想一想,亿万中国人是如何鹦鹉学舌一般高谈阔论“一分为二”和“对立统一”这种正确的废话的。而发现并证实一个单一的根本的宇宙真理和普世法则,用来指导人类生活的所有领域,从而成为现代的上帝,理性时代的上帝,就成为这些运动领导者的最高目标。
但愿今天的中国人能有机会再读一读这些荒诞无稽的东西,更但愿他们不仅仅把这些东西看作是非理性的疯狂。
个人微信公众号:逆行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