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色苍茫
大部分地区的生活都不过如此,成都亦不例外。对小家伙来说是电视与动画片,对我来说是夜色与苍茫。到达大学路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摇曳纷呈的明与暗里,可以想见花影斑驳的盛况。
离开湖南时心情并不好。即使明白了身外无物的道理,我依旧与身外的人闹起了别扭。在单调而一望无际的公路景色里,我迫使自己停下来,徒劳地打量着比景色更为单调的雨水。
窗外的雨水冷而急促,已是立秋的时节了。我想起他身上无数的东西,包括痛苦时自我封闭的部分。我安慰自己,那些不幸的鸟儿只是想埋头歌唱;他并不是在天空的尽头;我也并没两手空空。
同程的邻座是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和那个刚毕业还显得羞涩的大学生谈起未来时,更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他并没看他瘦小的妻子正把自己埋在座椅里,借助手机播放了一路的老歌。
也许在他看来,中年人的麻烦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这只是一个被掏空了零钱的小罐子,连最后一个硬币也没被放过,孤零零的架子孤零零地陈列出了它。一团皱巴巴的音乐像火光一样围绕着,四周的灰烬扑簌扑簌地飞来。
我能明白一本书中为什么要几次出现“我于往昔节节肢解时”的句子,但我始终没有能够理解这对夫妻。是什么令我们在一盘散沙上倾注了毕生的勇气与精力?并且醉于其中?
在湖南时我种花养草,看书睡觉,偶尔在月亮群里言及婚姻与爱情。多么有趣的女人啊,在她们美丽的面孔后,腐蚀的心像华厦里被白蚁蛀空的梁柱,粉尘细细碎碎地填满了原处。
不得不感叹生活的滑稽,它破碎你,又还原你,你失去你的童年,你遇上你的初恋,你的孩子长大,你的心愿已了。
我曾想象过小鸟一样的生活,在晨光里,它当着我们的面,沿着银杏树的顶端尖叫着,上升着,欢笑着,并且渐渐地盘旋开去。用黄金螺旋来解释事物的离开总是更为科学,在我们一动不动的注视里,它们像长着翅膀的小鸟,无需转眼就消失在了远处。
我也这样无需转眼就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在成都的夜色里我发了三条一样的消息一一“已到”,那一刻,时间仿佛有了静止的力量,犹如博尔赫斯在分岔的小径找到了每一个自己,我见到了每一种可能的回复,比如“春风摇摆,花月生辉”;比如“梦到支离,心随君往”;比如“尔曹可待,身与名灭”……而事实上,涌动着的人流依然浑浊,从大学路到临江路,迎面的阴影越来越浓郁了。
不乖说,你可以去青城山玩玩,可以去都江堰玩玩。
一江成碧啊,万家灯火。如果此刻有人微笑,在对岸的柳阴里,他会说:人生有两出悲剧,其一是万念俱灰,其一是踌躇满志。
比如今夜我在成都,我还没去往任何地方,我还需爱上某些事物。
2016.08.09
2、岂曰无衣
带来的书很快便看完了,而雨还没有停。我也没有见任何人的想法与冲动,哪怕老杨听说我要来,急急地登上西去的航班,唯恐避疫不及。在乌鲁木齐的夜色里他得意地发了几张照片,有人有景,有评有赞。
书是人两个多月前送的。情分是种很奇妙的东西,你若一直不动,那情便磐石般在;你若动用,那情便成了可交可易之物。所以《易鼎》里说,人情交际,不患贪私,只患无欲。能偿还的,方能承受。
这口长长的气舒出之后,送书的人很快也成了落在池底的小石子,再没什么亏欠了,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已经与他无关。我能记起的大约仍是河流、高原、峡谷一类,而他能与我对应的,也不过是当我写到这些事物时,还能隐约意识出那些暗中流动的感伤与喻义。
借助书来加深感情,那是年轻时才能做出的事情。中年人大多只有“知君有别意,故来相决绝”的嘴脸一一“那么晚安”,我对池底的小石子说。
窗帘上有好看的花纹。像很多城市一样,成都的老楼顶上有许多植物,郁郁葱葱的,人们任凭雨水落在每一片叶子上。我一直觉得一座城市的主人就是这些沉默的树木,当它们喜欢你时,会开出花来,长出叶来;当它们爱上你时,会抖落枝叶,不知所措地僵硬在那里。
只是老杨们不这么认为,他们像主人一样欢迎着我,有人告诉我去哪儿,有人建议我吃什么。我一一记下,甚至记下了向东一百米之类的指示。虽然我对于地理的理解,仅仅在于学会了分辨左右与建筑,但是他们不知,我已经蜷缩了多年,并不适合在这样的秋光里展开自己。
我有着严重的社交恐惧。
就这样恐惧着,雨慢慢地拖延住了。一天又过去了。这便是昨天的事儿了。我忘记了不乖说的:今天真的不见吗?
如果在宽阔的锦江边,我们漫着步,垂柳们像往常一样一字排开,沉甸甸的草地上镶着石质的冷边,就连江上的飞鸟也无比满意。我的书已经看完了,书的封面上写着:爱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是在人群中发现他,将他从所属的圈子中拉出,还要探寻封闭在他内心世界中的种种蜕变与多样性……
然而拉出又意味着什么?少年时恨不得天天见,如今天天在朋友圈见,自娱自乐改变了自私自卑的本质吗?我还在阳台上,阳台真是个好地方。我对他人的同情与反对,往往起源于此。
这是到成都的第三天,农历七月初七。“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三日。”
那时,《诗经》中有人记载: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我有好看的衣服,都不如你;我有好看的花纹,也不如你。
2016.08.09
3、一凉吾事足
记得出来的时候,家里的茉莉花还在盛开。我原以为它快要死了。去年的切叶蜂如此之多,没有给它留下一片完整的叶子。
不过那盆衰败的茉莉,在经过春天的枯萎与脱落之后,突然就长出了柔软细长的枝条,每根枝条上簇生着新嫩的绿叶,绿叶上有微弱可辨的脉络。白色的花朵在枝条的云端里开放,一个不能自抑的盛满香气的湖泊已经形成,仿佛只要稍一倾斜,它就有将整个阳台淋得透湿的勇气。
夏天渐渐地过去了。大部分的爱总与温度相关。植物们有的喜热,有的恋寒,通过四季的变化体味其间的忧乐。之后桃红柳绿,篱疏菊淡,各自在自己喜欢的气候里生老病死。
没有事物愿将自己的一生托给不宜的温度。
离开桃江的前阵,天气热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薄荷死了。七里香死了。幸福树的叶子一片接一片脱落。贪婪好动的小兔子咬断铁丝从笼子里钻出来,将绿萝吃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寸长的根茎无所适从地立在盆里。
没有人为此悲伤,阳台的食物链和雷雨一样短促。蜗牛与吉祥草,兔子与忍冬,滑皮虫与芦荟,切叶蜂与茉莉、樱桃。它们之间的恩怨只不过是自然界的年复一年。春天里你学会说:桃花开了,是春天的好;秋天里你就会说:鸟儿飞了,有鸟儿的好。
人类的飞行和候鸟的迁徙一样,总是想去往更美好的地方。从双流机场往市中心的路上,我见到许多雪松,近乎黑色的高大轮廓在我的画框里一一呈现与消失。因着雪松,我突然就喜欢了这座城市。不止是她地上的凉席,门前的小狗,楼道的靠椅,空中的浮云,以及江上一振一振飞过的白翅大鸟。
王朔说,你必须内心丰富,才能摆脱这些表面的相似。相似和相识相同:你见过了,你失去了,你想起了。
然而我并没什么好丰富的,经历不足,见识亦不足。触目之处,绿是一样的,红是一样的,就连一座城市,也和她的树木、居民是一样的。
以前有人通过诗歌唤醒自己眼中的泪水,试图回到昔日的阴影里;一首歌在远处响起,她就会坐下来,听见正向自己走来的悲欢离合。
人世漫长,树枝在长。我们不能胜任的,终究是自己的孤独。这与一座城市的气候无关。
像今天早上,阳光穿过窗帘来到我的床上,一小床的我和一大床的光,以及二者间久违的注视。二十四度的光与三十八度的光,果然是不同的。
所以我并没有辜负那一句“来这里吧,这里气候宜人”?是吗?
不是我不爱你,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了。这是在成都的第四日,断别离尚远。
想起陆游的诗句:一凉吾事足,美睡到窗明。
以之早安,以之晚安,以之万万安。
2016.08.11
4、江湖夜雨
来成都好几天了,有人问我,去哪儿玩过?我总是老实地说,哪儿也没有去。
成都的白天不是下雨就是烈日,对于挑干拣冷的我是不合适的,只能晚上出去。但晚上也会下雨。
有次临黑在江边走着,才经过三个红绿灯,就遇上了大雨。只好跑到一家银行里躲起来。躲雨是件熬性情的事,幸好我还只是一个偶尔急躁的人,不到火烧眉睫,也没有什么不耐。有穿裙子的姑娘提着齐踝的长裙急急地冲进,一边甩着发梢上的水珠,一边打量着与我站在一起。
躲雨是为着看雨,虽然不可能有小窗闲听的情趣。看雨落到地面,一朵朵水花缓慢地绽开,像春天时壶里新开的茶水,气泡与氤氲皆是可数的,觉得“暴”和“急”也不过如此;只有抬起头来,见着从路灯顶处倾泻而下的飞瀑,才知道此番多急,古人用“紧”字果然有他的妙处。
你看,我真是个厚古薄今的人,即使在这样的雨里。
从玻璃门出去,好像夜是试管里分层的溶液。往上看,路灯把夜雨变得薄而可见,透明的雨帘流苏似的垂着,一层一层,里头裹着弱不禁风的光。最下面,车灯照射里,雨是重重叠叠的,琼珠碎玉撒满一盘。只中间一片漆黑的茫然,什么也看不见,所谓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大多时候我喜欢那些精细的描写,像手艺人坐在自己的角落里,顺着斜阳慢慢雕磨。这种习惯并不好,毕竟描述终归是无力的。它近不如宋人顺手而来的表达“重重帘幕密遮灯”,远不如老杜的工整律句“红湿花重”。
所以我写下的东西,很多是极下乘的。词语的灵性是它在尽可能的时间上表现自己的风姿。然而在时间的轴上,万物皆有终点。老杜在四川呆过很久,“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想了解他的人,宁愿去草堂,也不肯翻阅他的文集。
所以老杜有什么意义呢?与满目河山相比,我们能足迹所至的,又何必肉眼堪穿。
那么此生的归宿,终不过是建立在自己的惯性之上。有人以为经历的人事是死去的岁月,写下的文字才是鲜活的梦想。其实正好相反,生活有无限变幻,动笔只一个方向。你能在愧疚的江湖里坐地叹息,却不能跌在自己的椅子里打败自己。
世间的种种可能,无非是向已知的事物看齐。
隔窗知夜雨,点滴侵寒梦,小楼一夜听春雨,江湖夜雨十年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你看,关于夜雨,无需像余秋雨般翻动历史,我们就能巧妙地融入各式的雨色。
记得几年前还没来成都,我在资水旁安静地睡着,醒来时偶尔远眺下西方。当时的夜晚晴而响脆,蔷薇上滴着冰样的水。我这样写到:
故人远去一帆微,犹与青山两忘归。晴晚停杯倾末日,深宵流露照蔷薇。画图得识春风苦,格竹原为世道非。便向孤红争傲慢,还需分手望西飞。
没有人会忘记想要走过的山水。小蔷说,此刻的鹰潭,紫薇花大盛。
从蔷薇到紫薇啊,人在江湖,不能问经年的。
那么只好遥祝了。以彼晴晚,共此雨夜。
致。此致。
2016.08.13
5、身与名灭
从住处去往九眼桥,是极佳的散步距离。如果趁着夜幕降临的时候出发,沿着河流,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会看到草木茂盛,花树盈晕,狗儿们将屎愉快地拉在矮灌木丛里;会听到主人们欢快的笑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溅在跟前。
一个城市有多懒散,只需要看看她的动物:吵不醒的猫,自来熟的狗,连轻快惯了的燕子,在这里也飞得又低又慢。
连灯火也是懒散的,洋洋地洒了半江。酒吧一路皆是。但我是不喝酒的。年前老春诱我:燕子你喝酒吗?你要是喝我就寄你尝尝。“醉是一件小事”一一他有那么多好听的酒名,又有那么多好玩的酒故事。成都的二锅头,想必被他和女孩子们消耗过不少。
往九眼桥过去的安顺桥,廊桥内建着餐厅,只在两旁给行人留了米多宽的走道。白天里这是一座灰蒙蒙的仿古建筑,到了晚上才变得艳丽多姿。各种颜色的霓虹争相照耀,仿佛最后的金子扑上银子。
有这金壁辉煌的桥身,心想,上面一定镌刻着它的来龙去脉。正寻思去看看是个怎样的老套传说,一阵久违的旋律,从桥下的吧间悠悠地传了过来。
真是久违啊,已经十多年没有听过它了。
歌唱得很轻。他这样唱着:“绣花绣的累了吧,牛羊也下山了。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
忍不住停下来。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当年听它,也是这般不已。有人在北京听,有人在深圳听一一只是,天南地北双飞客,飞来飞去就成了扑面杨花,末世笙歌,唯有这白茫茫的水花一片。
然而你更料不到的,是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如此的不绝如缕。也许有人喜欢去一些呆过人的城市,看看他眼中的风景;也许有人想过老了以后,在那些沾着他人气息的地方转悠。
我们总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给那些死去的生活某种意义或延续,而时间偏不能理解这种耐性。
让一个人活到衰老,到底需要多大的苦衷?
好像此刻,三百多家酒吧的灯光,齐齐赶了很远的路,穿过树影来到河中的画面小憩着。月亮在夜空高悬。歌声若有若无。这是秋天里的藤蔓,缠绕在不漏风的女墙上。
八月是美好的季节,如果没有相逢,一盏灯不会想到要照亮自己。
今夜如漆,锦江水潋滟成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但远不如老杜的沉稳决绝啊,对于我们,我无需怀念什么。尔曹身与名俱灭一一这世间纵有我和你,能不废的,唯有这江河水,唯有这江河水。
2016.08.15
6、中元
七夕过去就是中元,每年都是如此。暖暖说,成都的七月半是从十二、十三就开始了。难怪昨晚才十三,走在江边,就见了许多的蜡烛香钱,一溜儿摆在江边,一溜儿摆在绿化带的草丛,人从中过,一袭凉风,也算是“夹道欢迎”的荣宠。
中国人向来最重祭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代统治者看重的事情,一是祭祀,二是战争,既能上达天听,又能下御万民,人生至此,岂不痛快万分?所以要立礼立制,做出个规矩来。
当然历史发展到现代,今天的统治者就不是这样了,今天的统治者看重的,叫“为人民服务”。呵呵。今天,祭祀是种迷信的活动,是为无神论者所鄙视的,不是有段时间,但凡与鬼神论道,都是要禁止的,要挨批斗的么?幸好我出生以后,这种禁止又不在了。
我的小时候,与现在的小时候不同,每逢中元,老爸就会去买些白纸黄纸回来。那时也不像现在,有现成的纸钱和封包买。黄纸买来是空的,要先用钱印子一个一个整齐地打上铜钱印子,据说这样,阴间的人才能使用。
钱印子是铁做的,通常锈迹斑驳,那时很好奇,为什么一锤下去,纸上就会现出铜钱的印子来?翻过钱印子一看,明明只有两个圆弧铁片,中间一个方孔,并没什么奇巧的机关。为了弄清什么原因,我总免不了要去多锤几次,有时一个上午,就是老爸在一旁写封包,我在一边打钱印子。打得歪歪扭扭了,也没人说我,只是哈哈一笑,照样装进包里,送去焚化了。
有时也会丢了钱印子,坐在一边看老爸用买来的白纸写封包。老爸的毛笔字很好看,只是格局不大,这可能是野路子的通病,像我的文字,也是不成章法,虽有亮点,终究不成气候。写封包应该是件费力事,尽管格式一样,但架不住祖先人多,子孙也多,每个人都皆具着很多身份。一个上午,老爸写完自己的,再替不成年的我和哥哥写。写好以后,盖上借来的三宝印,装好纸钱,封包便可以整齐里摆上桌子,上祭四代了。我和哥哥就会爬上去,兴奋地找着自己的名字,顺便问下“孝男”“孝女”“正魂受用”的意思。
这样很快便到了下午。记忆中的祭祖就是吃饭。奶奶从早上踮着脚忙碌,做了一大桌菜,荤素皆备,是平常很难吃到的。边做边叮嘱我:等到你做这些时,辣椒可不能用,南瓜也不能用,辣椒用了出恶人,南瓜用了生女儿。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因为奇怪,我倒记住了,包括她说话时的温柔语气与虔诚神态,汗珠在额上亮晶晶地像雾淞一样。即使新生的秋风在屋外悄悄吹着,这样的初秋里做一天饭,还是免不了汗淋淋与汗涔涔。
祭祖先是最不耐的,因为祭完才可以吃饭。一大桌热腾腾、冒着香气的饭菜都睁着眼睛在盼我,而大人还说个没完!每年到这时候,奶奶就很得意,她一边擦拭那个黑乎乎写满祖宗名讳的木头龛子,一边说,幸好她见机快,把神龛藏了起来,不然就被别人当四旧拿去烧罗,今天哪里有得东西祭!老爸便尴尬地笑。他笑得越久,我便等得越久,直到喉咙里伸出手来。
中元节的祭祖先,烧供奉,放河灯,这些对小时的我都是不重要的,只有叩拜祝礼之后的大餐才是这个节日的重点。莫言写过饿的经历,其实食物对我们的亏欠,不仅仅是一代人。只是我们很少去写。就像我很少去想父亲替我们写“孝男”“孝女”时的感受,也不会在吃饱喝足之后,躺着刚收来的一堆草垛描绘这一天星光是如何迷人。很多节日,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那些祭祀过祖先后的猪肉鱼肉在我唇齿间留下的久久不能散去的芳香。
现在生老病死,才知道人之常情。桃江的中元,是从今天开始的,每年都是如此。老爸在电话说,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封包越写越长了。青年从戎,老年从祀,我这些年也渐渐老了,反而记起了很多平素不曾在意的凡小琐事。
罗素说,不要试图在往事里吸取力量,也不要去年轻人身上吸取朝气。老人就应该有老人的样子。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像老杜一边忧念李白,一边诗祭汨罗,应该才是重生重死的老人风骨吧?
也许有些人一生不羁可做想做之事,也许有些人一生的可做之事,只不过是在逝者的等待里想想生者,做做小官,连江都不必太大,一条小河就可以慢慢漂泊下去。
2016.08.16
7、会面安可知
周六的早上不乖问我:今日相聚否?我回答他:去都江堰呢。他便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过来。
这是我们的第三次相约而不成了。幸好不乖豁达,我屡次爽约,他却从不说我。同样豁达的还有老杨,见与不见,总是让我随意。
其实我真在都江堰,正在南桥上看着消暑的人们和山水。如果在桥廊上坐着,迎面江风习习,底下流水潺湲,每根廊柱上还有楹联可以欣赏,字好看,内容也好看;江边的玉垒山又总是重峦叠翠,群绿之间还有楼台亭阁隐着,飞檐画角掖着,这样的风光里消磨半天一个上午,是丝毫不成问题的。
便羡慕当地的市民,在廊桥上、内江边,一壶茶、一桌牌地打发着这斜光古韵。这么懒散,多么合自己的口味。
“离堆”这名字真好听,把它设在入口也好。离山之石,聚而成堆。人们离开故里,堆在这里。
我是个容易敷衍的人,一生只需“好看”或“好听”二字。阿文需要“好吃”,小蔷需要“好喝”,我都不必。
好听的还有“花洲栈道”,以前更好听,叫“花洲榭”一一光听名字就可以想象,该是一个供人们观赏水花乱溅的优雅所在。不过人实在太多了。大家都簇拥在一起,一层一层像饼儿一样叠着摊着,看一江的水如何把自己挤压着经过窄窄的宝瓶口,再如飞珠迸玉般直下南桥而去。
我是不喜欢热的。人多的地方不仅热,还有着热烘烘的汗臭狐臭香水味,各种分子在高温下做着剧烈而无规则的布朗运动,时不时冲到鼻子底下。远不如看西边的“花洲苑”,进去的时候,人迹全无,只有古木森森,浓阴匝地。院墙下全是盆景,一盆一盆地在架子上摆着,各成姿态,有生新叶的,有开新花的,院墙下有些小雕像,或是观音,或是沙弥,不过被苍苔蒙着,似乎已有些年代了。
但看久了,也没有意思。天气越来越热,过了香椿园,又过了堰功道,过了伏龙观,又过了飞沙堰。怎么还没走完呢?古人说“行行重行行”,下一句是“与君生别离”,最美好的事物,应该走着走着便成了分离呀。
听身边的几个老年人说,来这里是为了看水,想必又是被旅游口号误导的。来的路上我也见了很多“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的标语,心里想,不过是图个对得工整吧,然而平仄又不对。事实也是,一路都是已经被驯服了的江水,并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去山上的二王庙里拜拜李冰牛人。
拜牛人要去二王庙,二王庙在对岸山上,这里不仅能拜牛人,还能增长道教知识;旁边有个斋堂,每人十元,只要节约,按需取食即可;不过我去的时候已经掩了门,所以不知真假。秦堰楼能俯瞰全景,只是要爬很多的台阶楼梯;有“森林诗人”之称的傅仇墓地不远,如果不停地爬石级,就能在密林深处找到。
如果沿一条叫松茂的古道南下,一路的阳光就像沸水煮过的针头,刺得人皮黑肉疼。据说这是条历史悠久的茶马古道,古时候的交易之路,700多里的交通动脉退化成了一段3、4里长的景区遗迹,估计很多有情怀的人在这里都会说自己听到了一阵一阵的驼铃,踢踢踏踏的蹄音,喧嚣鼎沸的人声,若远若近的羌笛……但我的听力一直是很差的,所以什么也听不出来。
倒是古道上有很多森林设计,每个作品都附了作者、名称及设计意图,虽然美感不多,但简单有趣。其中有个啤酒瓶屋我试着进去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出来了,气温高不说,更有无数钻进钻出的人遗留在里面的体味汗气,热腾腾地蒸了一大锅。
暮色快起的时候,脚早就疼了。玉垒关的关上是怀远楼,从南桥上可以远远瞥见,关门上的联语依旧有趣:山色平分江左右,水光清绕岸东西一一一点古意战意也没有,就像玉垒关下一些开着的百日菊,悠然自得。这些野花与城墙没有任何关系。国破家亡,总没有人屠花杀草的。总是花草知天命,人力有时穷。你能泄洪灌溉,又不能抗地震;你能抗震救灾,又不能抵兵荒马乱。
我想该是时候回去了。斜阳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从南桥上回望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住山去水依然。只是,红的云,绿的水,青的草,黄的花,白的鸟……只是都要走了,只是都又聚集了过来,似乎要对人们说些什么。那首古诗后面还有两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生不过是些见过的山水与未见的人。如果能把每句话说给每一个人,那该多好。
想起不乖和老杨,应该还有一句: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2016.08.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