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孺
与宗玉相交有年,读过他的很多本书,有长篇小说,有散文集,很奇怪,就是没写过有关他的丁点文字。有时就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和事,越难对此下笔,因为你深知写好他们极不容易。比如,我从没写过关于岳麓山和湘江的文章,写老家是在离开多年之后。前些年,宗玉还在河东的时候,我们经常聚在一起,打球,吃饭,聊天,有耳鬓厮磨之感。后来他去了河西,一条大河将我们隔开,见得就有数了。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谈对宗玉的看法,我不会说他有才,因为读他的文字便能领略他的才华;我也不会说他高富帅,因为见他的人便一目了然,我要说的是,宗玉是一个内心极为干净的人。
他是我结交的朋友中,最适合去演《石头记》里面那个主角的,外形像一块被风雨磨蚀却淡定自守的石头,内心温润如玉,有着源源不绝的光华。那光华像一团紧紧裹住自己的小小火焰,不伸出火舌去灼伤别人,更不冲向半天,以炫耀自己的超人之姿。它一味紧紧地裹住,有时不留神灼伤了自己,但伤了也就伤了,自己舔舔伤口,从不迁怒于人。
别的作家都是一身名士气,甚至大师气,宗玉不同,他一身都是孩子气,因此并不合时宜。他痴迷于文字,对朋友肝胆相照,毫无保留,但除此之外,他有时像一只小刺猬,拼着自己的几根嫩刺,要去扎那世俗的浓胞。他略带羞涩,不很擅言辞,遇到陌生人几不发声,但他时常涨红着脸,要在朋友面前对某些看不惯的人事发表意见,以致弄得自己结结巴巴。他严肃的时候,像做错了事等待老师批评的小学生;开心的时候,则仿佛看到从天下掉下一粒糖果,惊喜中充满了好奇。我们性格上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很少得罪人,以所谓的“亲和”赢得一个较为广泛的朋友圈;宗玉则绝不与俗客为伍,以其坚守的原则保证自己周边人文环境的干净。所以,当他在《今日女报》开专门与孩子谈性的“与子书”专栏,我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内心干净的人才可与孩子谈性,他配,而且一定能谈得别开生面。
果然,专栏一出,清流渐渐汇成巨澜,其旖旎景致立马吸引了大量读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跟自己的儿子谈性,要勇气,更需智慧。什么事都可乱谈,唯有这事来不得半点马虎,不然坊间怎会有“谈性色变”一说呢?但我们看到,宗玉谈性,神色蔼然,语调平和,他有着父亲的身份,却以朋友的姿态,坦诚地交心。而且这种交心,一不小心又流露出他的孩子气来:
“每当我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在交往中必自愿处在下风,每每把自己弄得像个受气包似的,我不要儿子这样,在情爱中,男女双方应该平等才是”“不妨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等你懂得初恋的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时,你的语文成绩自然会好起来。老爸当初就是这样的。”“女人终究是一群莫明其妙的动物。小谢子,如果以后你能发明百依百顺的女机器人给男人做伴,那么这项科技发明一定会让你成为世界首富”……
不端,不装,纯然本色示儿,甚至不忌讳自己稍稍情绪化的表现。在这样的语境中,父与子才是真正平等的,才有促膝谈心的意味。当然,《与子书》最具含金量的,还是其中所蕴含的智慧与情感。谈性最终是为了诠释生活,讨论命运,探索家庭与社会,最终也必将落实到那个关键字“爱”上面。宗玉利用书信体的自由空间,因物赋形,点铁成金,其文字亦如明珠舍利,随转异色,向涉世未深的孩子呈现出人生与社会的各个侧面:
从家庭说到民主:“从小家庭出发,我们容易培养民主的气氛,形成民主的土壤,致使整个国家走向民主的道路。而从大家族出发,我们容易培养专制的气氛,形成专制的土壤,致使整个国家几千年都在封建专制的磨盘上打转。这正是东西方国家特质不同的原因之一。”
谈女人怀孕的感觉:“怀孕对于女人来说,简直是在自己和身体内上演的一场大剧,女人会觉得怀孕既是对自身的一种伤害(异物入侵),又是对自身的一种丰富(孕育果实)。胎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又是靠她身体喂养的寄生物。她既占有它,又被它所占有。它象征未来,凭借它,她觉得自己同世界一样浩瀚。可同时,因为它的存在,她又完全变成了客体,甚至有种被它消灭的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装生命的袋子,其他什么都不是了。”
谈召妓背后的阴暗:“召妓是对精致人生的否决。它其实有很浓的象征意味,意味着你从此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放弃人性中努力向上的一面,而选择随波逐流。召妓之后,我可以肯定,你潦倒的生活会更甚于以前。”
用经济学解释婚恋现象:“相对来说,自由恋爱,类似于‘专卖店’形式。对青年男女而言,青春美貌是一种资源,并且是垄断稀缺性的。很多年轻人对自我品牌评估过高,所以只愿开专卖店,一般倾向于单独交往、个性化交往,而不喜欢放在‘百货商场’任人挑选”……
宗玉的《与子书》最让我动容的,还是其情感的真切与深挚。对家庭,对妻子,对儿子,他一切裸裎,像水晶一样透明,像果实一样饱满,像空气一样充盈。第56封信,他谈及自己凌晨起身小解,“窗外夜车呼啸,在静夜里听着,如光阴奔腾向前,一时竟不知今夕何日?置身何处?所为何来?四十年里,又做了何事?整个世界连同这个家只一瞬间,就变得无比陌生起来”,“天啦,我究竟是谁?谁又是我?!这个时候,无边的黑夜裹挟着无尽的空虚一齐朝我袭来,我的内心充满了惊恐和绝望”,于是,他匆匆逃也似地跳上床,“把床上那个睡得正香的女人紧紧搂在怀中”。
“在你母亲看来,我只是想借她来焐暖凉身。所以她每次都嘟囔着向我抱怨,在睡梦中把我往外推。她不知道,在这样无比虚无的凉夜,她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不管她如何推搡,我都不松手,就像山洪中一只小猴死命抱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这样的情景是惊心动魄的,但它发生于暗夜,发生于内心,不为人所知。一个父亲敢于向儿子袒露自己的脆弱与悲伤,才是真正自信和强大的父亲。对于儿子,宗玉饱含的深情宛如桃花潭水: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长大了,要善待母亲,并且无条件地孝顺母亲,同时也要善待那个为你养育孩子的女人,假如母亲和妻子有什么过错,能原谅就尽量原谅吧。但对于父亲,你就当我是朋友好了。即使再老,我也不要你宠我。我们始终平等相待,以公正、理性的方式解决男人之间的一切问题。”
有这样的父亲,小谢子是有福的。而《与子书》一出,那些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同样有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