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职业外交官的的人生路(二)
作者:宋德亨
【若雷前言:宋德亨先生,就是若雷撰写的《巴铁系列》中与我脱口秀的老德子,四川自贡人,现居北京,是若雷的大学校友和文友。他毕业后进入外交界,历任外交部亚洲司副处长,驻巴基斯坦大使馆政务参赞(副馆长);中国驻印尼大使馆调研室主任,中国驻印度孟买领事馆总领事。其间,他曾于1991年赴美国华盛顿霍普金斯大学研究生院主修国际关系学。德亨先生这篇自传体回忆录,叙事亲切,娓娓道来,极有可读性,且有民俗、民风和史料的价值。该文率真而细腻地呈现了他的心路,让读者分享他的人生经历,值得各种年龄段的工薪族借鉴。因本位较长,拟分十次刊出,如对诸君有所裨益,则幸甚。】
1948年,我不到两岁,有一对四川籍的上海夫妇,闯上海做生意发了财,但是,商海得意却家庭失意—没有子嗣,年近半百,夫人已不能生育,因此而回四川,想买一个孩子。经人介绍,夫妇俩找到我家,愿出100块大洋买我,并说价钱还可以商量。我母亲心里知道,100块大洋在当时是一大笔钱财,但是,她重亲情轻钱财,一口回绝,尽管夫妇俩和介绍人再三做工作,我父亲已有松动,可我母亲就是不同意,夫妇俩只得悻悻然离去。其实,来人说得对,卖掉我,不但家里可以过得宽裕些,我也不至于跟着他们受苦。我母亲身上体现了中国妇女纯朴、善良、重亲情、不贪财的优良品质。试想,如果我被卖到上海,我的人生道路将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轨迹。
无独有偶。1949年解放前夕,我还不到三岁。在中国的洋人惧怕红色中国的即将诞生,纷纷离去。我家附近有一座天主教堂,洋教士自恃远在偏僻的自贡,“天高皇帝远”,非但不打算撤离,还在招兵买马,扩充教会势力。在教堂干事的当地人,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我家,表示洋人愿以200块大洋,买我去教堂作“神童”,即培养成土教士。200块大洋让不少人动心,可我母亲却不为所动,拒绝了这笔大利可图的买卖。不然,我可能背上至死都洗不清的罪名和骂名。这两件事都是在我懂事之后,大人才告诉我的。该天主教堂在当地是闻名远近的西洋建筑,宏伟壮观,富丽堂皇,背靠石壁,门前是河沟,犹如一座城堡,仅一座桥与外界相通。教堂内部的壁画、天花板画讲述耶稣基督的故事和圣徒传,一看就会使人神圣感觉油然而生;教堂的玻璃窗用七彩玻璃镶嵌,在阳光照射下色彩斑斓,熠熠生辉。不少人梦寐以求到教堂执事,以期改变人生,可我母亲却是信菩萨不信洋教,死活不同意把我卖给教堂。
我娘亲出身农村,没文化,却挺能干。家务事—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全是她。除了做泡菜以外,她还会酿制米酒、做豆瓣酱、腌制腊肉。买回糯米,先泡再蒸,在蒸过的糯米中加入酒麯,然后放到墵子里,用棉絮捂上,保持发酵的温度。三、五天之后,米酒做成,米酒醪糟都有了。我放学回家,直奔放着米酒的柜子,用小杯子舀出米酒就喝,即解渴又过瘾。我娘还时不时煮醪糟蛋给我吃,说是滋补身体,鼓励我用功学习(四川妇女坐月子,天天吃红糖醪糟鸡蛋,补充热能和营养)。豆瓣酱的制作煞费功夫:先将干“胡豆”(蚕豆的四川话称谓)用小刀破开、去皮,放在水里泡软,煮熟后捞起来,然后放到簸箕里头,用从山上采来的带叶黄荆条密密实实地盖上,待豆瓣长出白毛后取出,放入瓦罐,加水和盐(做辣豆瓣则加入红辣椒,干的、鲜的均可),封上罐口。一周到十天之后,便可以取出来做菜用了。腊肉腌制比较简单:买来鲜肉,用盐、酱油、花椒、大料(四川人称“八角”为大料)葱条、姜丝、大蒜末喂上,两天后取出,风干,待到水汽全消、肉体紧缩之后取下,放在稻谷壳不完全燃烧(没有明火)散发出的浓烟之上熏烤(乡下人更省事,把肉条挂在灶口上头,烧火做饭时自然熏烤),腊肉就做成了。我娘每年春节之前都要忙活以上三件事,乐此不疲,不亦乐乎,不亦忙乎。
我老娘于1983年病逝,享年78岁,也算高寿。我当时在巴基斯坦使馆工作,无法为老娘送终,可谓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以孝为先,孝子往往是忠臣,而忠臣却不一定能尽孝。得知我娘逝世,我痛哭流涕,眼前一片黑暗。为人臣者尽忠,为人子者尽孝,可我不能尽孝,痛楚可想而知。我小时候爱哭,长大成人后就没有哭过,此时痛哭,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同事们都劝我,人固有一死,要我顺变节哀。话虽不错,但是我娘亲劳苦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实在令人心酸。她就是中国劳动妇女命运的一个缩影。春秋战国时,有“掘地见母”的故事:郑国公(寤生)之母—郑太后因不守妇道,淫乱后宫而被打入冷宫幽禁,时间长了,想见王儿一面。庄公并没有因她不能母仪天下而拒绝见她,因为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聪明过人的国君命人挖一地道,他从地道去地下会见母亲,既尽了人子之孝道,又不失体面。可见人世间对母亲的情感高于一切,尽管娘亲犯了错误,但她生你养你的事实没法改变,不能因为有错而抹煞她的养育之恩。
(文之二 未完待续To be continued 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