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太爷并非指的哪位大爷,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而是我公司的一个司机,岁数比我还小。他在家族里排行第八,平时除了开车的专业之外,公司别的杂事一概袖手,而且喜欢双手捧着茶杯,迈着八字步,摇晃着四处指指点点,因此,公司的人皆以八太爷称之。当然,他也是有些资格这么做的,他是我父亲初创公司时的几位元老之一,他父亲与我父亲年轻时拜过把兄弟,现在东边的一个乡镇做派出所所长,算是一方人物,尤其是,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某个军分区的司令员,当地人提到他的名字便肃然起敬。
八太爷好茶之外,还好酒,一天三顿不咪上两杯酒,就浑身的不自在。当然,这于他的司机身份很不相适,但由于他的家庭背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加上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抓酒驾还不像今天这么严苛。八太爷开着我公司的一辆桑塔纳,当时算是豪车,交警一般不会打它的主意,偶尔被拦下,八太爷便爽快地打开车门,堆出笑脸,给交警递烟,然后从容地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如不管用,接着提到那位军分区司令员亲戚的名字,说你不信就打电话问问。对方也就犹犹豫豫地点上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一挥手,走吧!
但八太爷这一招到了外地,往往就失灵了。一天中午,省交警总队的副总队长突来兴致,让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对我公司的反光漆产品有了新的想法,让过去一下。我找到八太爷,他正在咪酒,我有点不高兴地问,还能不能去南京?他一拍胸脯,有事情我负全部责任!车子进了南京市区,经过红绿灯路口,可能是在下面养成的习惯,八太爷不自觉地又闯了红灯。交警拦下他,他有些心虚,语无伦次地报出那个军分区司令员亲戚的名字,交警什么也没听懂,认为这个满口苏北口音的乡下司机有问题,用测酒仪一测,酒驾,便把八太爷和车子扣了起来。我慌了,忙打电话给副总队长,述说了情况。副总队长呵呵一笑,你们人先过来吧。不一会儿,被扣的八太爷放了出来,我们叫了个出租车到了省总队。我们与副总队长的关系不错,已到他家里拜访过两次。一见面,副总队长就像老电影里的上级见了下级,拍拍八太爷的肩膀,小鬼,害怕了?又呵呵笑了起来。他早知道八太爷的那个司令员亲戚,显然也很有兴趣。八太爷嘻嘻一笑。反光漆的事没聊几句,副总队长说,我还有别的要事处理一下,你们先住下来,晚上好好喝几杯。我不放心地问,我们的车子?副总队长呵呵一笑,晚上我让他们送到你们住的地方。晚宴时,副总队长叫来一个负责安全设施的处长相陪,我们自然明白其中的重要信息。副总队长因为白天帮了我们的忙,显示了他的威严,而格外高兴,要求我们每个人面前的大酒杯都斟的满满的。八太爷白天的局促不安这会儿全没有了,成了酒桌上的明星,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司令员亲戚。他一会儿敬副总队长,一会儿敬处长,一杯接一杯的五粮液下肚,场面十分热闹。我不善饮酒,自然欢迎这样的场面。
还有一次,就曲折中显些浪漫色彩。那次,我们乘着八太爷开的桑塔纳,从山东要账回来,从老淮江公路进入宝应,也就是进入扬州后,我们都有了一种回家的温馨感和安全感。中午在宝应吃饭,八太爷忍不住酒瘾发作,说开车疲劳了,咪两杯就好了。我想到已进了扬州,就说好吧,只能两小杯。咪完酒,继续南下,到了高邮城区,不知高邮的交警这天犯了什么毛病,也许是看我们的车开得有些猛了,就招手要我们停下。高邮虽属扬州,毕竟还不是江都,八太爷有点发虚,一踩油门,冲了过去。我们陡然紧张起来,交警会相互联系的。果不其然,开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一个交警面容严肃地示意我们停到一边,偏偏这时,红灯又亮了,前面停了几辆车挡住去路。大家都觉得八太爷这次有麻烦了。只见交警面露“终于逮着你了”的神情,晃着步子,走上前来,然后猛敲车窗,这时一般驾驶员就得乖乖掏出驾驶证。但八太爷慌而不乱,按下内锁,纹丝不动。外面交警的敲击声愈来愈紧迫,简直就如同鬼在打门。心慌意乱之间,路口的红灯终于换成了绿灯,前面的几个车走了,八太爷一挂档,也要走,交警一下扑到引擎盖上,不让走。只见八太爷猛地一踩油门,车子豹子般窜出,把交警甩到一边,冲了过去。大家都心一凉,知道问题的性质更严重了,这趟凶多吉少,高邮还有好几个路口呐!大家紧张地望着前方,还没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就远远看见几个交警拿着警棍,虎视眈眈地在那儿等着,大家都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这时,八太爷刚好看到左边有一条巷道,方向盘一急打,钻了进去。巷道初时极小,刚好容车,开着开着,顺几个弯,视野竟渐渐开阔起来,不知怎么上了一条由西向东的大道。车子狂奔了一段时间,相信交警不会追过来了,大家才平静下来。这真像一部惊险电影的场景,大家感慨着,又与八太爷说笑起来。这时,我才有心看看车窗外的风光,竟与江都的很不一样,到处是水色空濛的感觉。一条河流相伴在大道一侧,伙伴一般向前延伸,不时闪现出木桥,青石码头,并时而与别的河流、湖泊交汇,波光闪烁。有一段时间,路的北侧尽是大片大片的水域,水田一般毗连着,里面长满了我从未见过的那么多荷花,那青碧青碧的世界,仿佛从天上蔓延而来,令人恍有进入一个桃源世界的感觉。待到前方的一个路口问行人,才知道离兴化不远了。
八太爷毁誉参半,公司上下混熟了,好呆也是个人物。但八太爷有个为大家诟病的缺点,就是怕老婆,老婆发脾气的时候,他埋头咪着酒,头都不敢抬。八太爷虽平时喜端着茶杯,迈着八字步,昂首阔步,其实个头还不到1米67,人又瘦。而他的老婆差不多比他高了一个头,壮硕如大洋马,据说她有一双巨乳,能甩到肩后,大家便时常开玩笑,八太爷可趴在老婆的后背吃奶。八太爷的老婆负责公司的库房,不是很忙,便把四岁的儿子也带了过来。初在公司的那几年,小两口很满足,那时,能到企业找个事情做做,也就是“上班”拿工资了,是很有面子的。然而,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在“南巡讲话”的激励下,国家急于发展经济,可谓不择手段,新起的企业遍地开花,不断涌现的有“老板”头衔的人,如过江之鲫。即以我这个小公司为例,先后跑出去了三个推销员,两个车间主任,利用在我公司掌握的业务和技术,新开了五个公司,也就是说我培养了五个老板。
八太爷虽还是双手端着茶杯,迈着八字步,但昂首阔步的心情没有了,更多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独自兜着圈子。公司的人都知道,他这时准是被老婆骂过了,骂他“没出息”。这时,公司的一个叫谈贵的材料采购员,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并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谈贵比我大几岁,也是我父亲创立公司时的元老之一,他的小眼珠似乎总在骨碌骨碌地转着,一看就有小算盘。谈贵身高有1米80,却瘦的像个麻杆,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随时会被绊倒。公司人有时开玩笑,说他与八太爷的老婆才像是真正的一对。谈贵的家在南边的乡下,一间茅草房,穷得叮当响,老婆和女儿都住那儿。而他宁愿住公司的单身宿舍,与大家一起厮混,打牌喝酒,也不愿回去。谈贵在公司跑了几年的材料采购,也有了元老的感觉,平时总穿着西装,飘着长长的领带,外出的时候头发还要打得油亮。那时,公司的主要原材料采购在上海,因此谈贵经常去上海出差,回来时,轮着给大家撒“红双喜”烟,说上海人爱抽,牌桌上酒桌上,总不时要冒出几句“小赤佬”之类的上海话,显的自鸣得意。我初到父亲的公司,总要把各方面的情况摸清,轮到原材料时,谈贵显得极不情愿,总是找各种理由拖延去上海的时间。但这事是拖不过去的,终于到了上海,他不是推诿他联系的卖原材料的人不在,就是与对方串通起来,一起向我虚报价格。我也不急,我早已把这些原材料的性能弄清楚,卖这些原材料的上海公司又不是只此一家。两年时间下来,我就把谈贵买原材料吃回扣的空间给压缩掉了。谈贵自然非常不满,为了安抚他,我带他到浙江转悠了一圈,当然,主要是为了到缙云的一个老板那儿,学习一种发光字画的技术。这种技术做出来的字画,能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绿莹莹的光,奇幻而美妙。我公司那时正生产一种反光漆,对类似的产品自然有兴趣。谁知这一学习,为后来的一桩轰动一时的大案埋下了伏笔。
其实,夺走人家油水,没有相应的油水补偿,是安抚不了人家的。现在,我悟到了自己当初的幼稚,私营企业既没有国营企业的高工资,又不给人家浑水摸鱼的机会,是留不住人才的——无论是人才还是鬼才,水至清则无鱼,做中国的企业装一些糊涂还是必要的。当然,装一些糊涂,能否把企业做大则是另一回事,有些企业做大了,因为一些糊涂又瞬间垮掉,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绕到最后还是说不清。
谈贵开始有事没事就凑到八太爷的宿舍里,陪八太爷喝点小酒。酒后,拉上八太爷的老婆,还有一个谈贵介绍来的车间员工,打打牌,来点小钱。他们凑在一起时,总喜欢窃窃私语些什么,有时显得很兴奋,眼睛瞟瞟外面。偶尔我走过去,他们会立即停止窃窃私语,相互望一下,像压下什么重要秘密。但我并没有太在意,我相信自己的看人,谈贵、八太爷虽有某些小才,但绝对不是干大事的料子,不会折腾到哪儿去,而且说到底,当时公司也不是离开他们就不行。但这里再次显示了我的社会经验的不够丰富,我这么看对方,对方可不一定这么看自己,甚至认为是埋没了自己,有一首格言诗:“庸众也曾目测过/ 到达王座的距离”。我尤其没有想到,谈贵的贪婪与八太爷的鲁莽结合起来后,会一步一步走的那么远,可能连他们自己回望时都瞠目结舌。
先是谈贵离开了公司,借口是我的一次整顿公司纪律。考虑到公司的发展,我试图将公司的各方面正规化起来,首先要求公司的所有人员都参加考勤,否则给予处罚。谈贵自由散漫惯了,又自居老资格,从不参与考勤。我毫不客气地处罚了他。他激动地冲进我的办公室,红着脸,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说不干了。我说不干就算了。他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我知道,他这是在做给别人看,以为我赶他走的。他实际上已到了想走的时候,早有人悄悄告诉我,谈贵乡下的家里,放了一台新购的道路划线设备,这是我公司的主营项目之一,他也想干了。过了几天,八太爷有些不安地走进我办公室,说他和老婆也要离开公司了,到另一个地方闯闯。我当时楞了一下,虽已有预感,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去与谈贵搭伴,毕竟八太爷的父亲与我父亲拜过把兄弟。八太爷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老婆说儿子要上学了,还要学钢琴,学画画,不闯闯不行。我问你与你父亲说过了吗!他说不需要。今天想想,自己当时真是可笑,在利益面前,过期的感情算什么!八太爷与谈贵合开的新公司,资金就是八太爷和他的父亲一起筹措的,谈贵负责技术,当然,是从我公司偷去的技术。他们在谈贵的老家,租了一个倒闭的厂区,进了一套生产反光道路漆的设备,和一台划道路标线的设备,划线设备组装在一辆双排五十铃车上,经营模式简直与我公司的一模一样。
那时,国家开始重视交通安全设施,加上到处大建道路,所以标线施工的市场还是不错的,许多类似的公司都忙得分不开身。八太爷的公司很快得到了一笔转包来的施工业务,他很兴奋,出发前咪了两杯酒,然后开着五十铃施工车,带了五个员工上路。开着开着,他不知怎么与一辆桑塔纳轿车较上了劲,比着速度,比到一个转弯处,两个车子蹭到了一起,都翻了个底朝天。八太爷的车子底朝天后还在滑行,撞上了路边的一个水泥墩,不光撞坏了施工设备,五个员工,连带他自己,都受了轻重程度不同的伤。
施工夭折,就指望卖道路漆了。谁知道路漆的市场好,眨眼之间出现的道路漆生产厂家更多,都是设法搞到配方,租个车间,上一套二十来万的设备就迅速投产了。中国小企业的经营模式,是见利蜂涌而上,然后比着降价,道路漆的价格从每吨一万五,快速降到每吨不到一万,按照谈贵从我公司偷去的正规配方,成本都快达到这个价格了。帮谈贵偷我公司配方的那个车间工人,也是个半吊子,只知道说把价格高的材料少用,换些成本底的材料,但这是很需要学问的。比如,漆里的树脂用量最大,价格也高,但你不能随便降,否则漆的性能会有大问题。可以在颜料钛白粉上做文章,金红石型钛白粉耐候性好,适合室外路上,但价格高,卖到每吨两万五以上,就把它换成锐钛型钛白粉,价格每吨不到两万。锐钛型钛白粉耐候性差,但做出的道路漆划在路上,车轮一碾就脏了,谁还分得出是金红石型还是锐钛型。再不行,就把一部分锐钛型钛白粉置换成立德粉,立德粉也是白颜料,价格每吨只有三千元。但立德粉遮盖力差,耐候性更差,见阳光就变黯,所以置换得有个度,需技术人员理论联系实际的多次实验后,才能实施。但负责技术的谈贵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把价格高的材料少用,少用到价格能够卖出去。结果,他的一批卖到某高速公路的道路漆,施工上去后,下了一场雨,就全线脱落,垫进去的近100万全泡了汤。
到处借钱弄起来的小公司,哪儿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损失,八太爷负债累累,不堪承受,他一把揪住谈贵的衣领,要他负全部责任。谈贵小眼珠骨碌一转,诡秘一笑,我还有杀手锏没拿出来呢!这杀手锏,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在浙江缙云学的发光字画。发光字画被谈贵吹嘘为高新科技,其实制作工艺很简单,就是将买来的发光颜料,按一定比例搅和到一种树脂里,然后注入模具,待凝固后再取出来,布置到书画框里就成了。这种发光字画白天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关键是到了晚上,灭了灯光,能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持续好一段时间,有一种魔幻的效果。开始时,我曾想上这种产品,但考虑到传统审美习惯的强大,以及它的小作坊制作方式,便放弃了。没想到,谈贵现在别有用心地把它捧了出来。他先设法制作了一些样品,布置成一个样品室,有松树白鹤,有梅兰竹菊,还有各种寿字的书法,晚上熄灭灯光后,它们都绿莹莹地闪出来,仿佛一个童话的宫殿。
八太爷连连拍掌叫好。但问题来了,公司现在已是负债累累,朝不保夕,又如何有力量推出这种发光字画产品呢?谈贵小眼珠又骨碌一转,有办法,我们集资。于是,他和八太爷谋划了半天,拿了一个方案。他们先热情地邀请了一批亲朋好友,来参观样品室,这些人以前只见过手表的小荧光数字,哪里见过这样规模的发光字画阵势,都被那如同童话幻景的发光效果镇住了。然后,八太爷向他们宣传这种高新科技产品的市场前景,还请专家做了可行性论证报告,仅保守计算,如果一个家庭挂两幅发光字画,扬州149万个家庭,就可以净赚到12亿,如果推广到全江苏省,如果推广到全国,如果推广到东南亚,那赚到的钱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被发光字画效果镇住了的亲朋好友们,更被这赚钱的前景震撼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这时,八太爷开出了集资的诱人条件,年利息18%,款到的当时,即把一年的利息先行取走,但集资的名额有限。这么好的产品,这么高的利息,人群骚动起来,而且八太爷的厂就在这儿,跑不掉的,还有他的父亲,是一方人物,还有那个军分区司令员远亲,虽已退休,威名仍在。第二天,就有人拿来了集资款,10万,20万不等,他们立即拿走了18%的年利息。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八太爷这儿有一个发财的好机会,而且要赶快抓紧。三五结伴的人群,不断前来,参观发光字画样品室,听八太爷和专家介绍赚钱的前景,然后争先恐后地掏出集资款。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相互鼓动,相互裹挟,形成了一个不可抗拒的席卷的潮流。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八太爷和谈贵做梦似地看着账面上的资金,潮水一般不断汹涌上涨,不到一个月,就集资了800多万。然而,一边是火,一边是冰,堆满了库房的那些发光字画却几乎卖不动。发光字画是一个奇怪的叫好不叫座的产品,人们都欣赏它黑暗中神奇的发光效果,可到时挂在墙上的,还是那传统的裱出的字画。八太爷急的团团转,问谈贵怎么办,谈贵故作沉吟,然后叫他放心。但八太爷哪儿放得下这个心,已经火烧屁股了。他把谈贵拉到酒桌上,咪着酒,愁眉不展。谈贵突然冒出来一句“三十六计——”,然后用细长的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个“走”字。八太爷豁然开朗,钱来得这么容易,还犯什么愁?真他妈的傻×。于是,他们叫来各自的老婆商量,两个女人不只表示赞同,甚至显得欢欣鼓舞。
定好方针政策,两家人不慌不忙地等集资款涨到1000万,才突然行动,席卷了全部资金,黄鹤一去,杳无音信,不知到哪儿去过他们的神仙日子去了。
此案至今还悬在那儿。
2018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