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的智慧
——读苗艺的《更年期》
辛泊平
2018年1月,由河北省作协主办、省作协小说艺委会承办的“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揭晓,苗艺的中篇小说《更年期》榜上有名。“更年期”是近些年颇为流行的一个词语。但我真说不清“更年期”算不算一种病。我只知道,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大人得过这种病;我只知道,这个词儿现在不时从年轻人嘴里冒出来,甩给他们的父辈或者上司;我还知道,有些幼儿园的小孩子竟然也会用这个词儿来表达对妈妈的不满。可以这样说,说出“更年期”,不像说出“肝癌”“肺癌”那样小心翼翼,更多的时候,这个词汇传递的不是同情和担忧,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强烈的反感和厌烦。因为,“肝癌”“肺癌”会要人命,但“更年期”似乎并没有这般厉害。我不是医生,不想从医学的角度证明这种病的有无。我只是想从生活的角度,考察这种特殊的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读了这篇小说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更年期并不是什么实质性的病症,它只是一个人在特殊年龄段对世界与人生的特殊反应。
故事从医院开始,在山中结束。在医院,52岁的单洁欣被老大夫确诊为“典型的更年期”,一时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老大夫说“焦虑急躁,郁闷失眠,出躁汗,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综合症。”这恰恰又是她时下经常出现的状态。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真实情况,单洁欣不敢多想,她只想逃离这个医院,逃离那种无端的恐惧。一路上,单洁欣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和自己龃龉不断的丈夫,内心添堵;一会儿又接到公司总裁申宇庆态度两重天的电话,意马心猿。她似乎置身生活、情感与工作的夹缝之中,难以正常地呼吸和感受。也就在这时,“路的中央,一辆红色的沃尔沃轿车,横在一辆乳白色的宝马车前。两个同属‘路怒族’的女人,因为超车并道较上了劲,下车没说两句,就骂了起来,接着俩人动起了手。一个女人被抓了个满脸花,另一个女人的乳罩被拽了出来。路过的行人没有一个过去劝阻,只是匆匆地瞥过一眼,就火急火燎地朝前走去。路上被堵塞的汽车排成了一长溜,焦急的司机们一个劲地按着喇叭。单洁欣暗暗想,现在的人们怎么了,一个个都变得那么急躁,火气大,难道她们也到了更年期?”
从世俗的眼光看,单洁欣虽算不得风光无限,但也算得上顺风顺水。丈夫经历了下岗之痛,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还是打出了一片天地;她自己在公司,虽然只是个设计室的副主任,但深受总裁申庆宇的信任;她的朋友圈也是出入高档酒店的“上流社会……然而,她却无法心态平和地面对这一切。世事沧桑,结婚多年未曾红脸的丈夫朱津贵,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他的身上多了世故,多了偏执,一言不合就变脸;她的老父亲也“已经不是当年指挥战士冲锋陷阵的智勇双全的团长,也不是万人军工大厂的让人敬重的党委书记,而是一个在生活上需要别人照顾,在精神上需要人尊重和呵护的老小孩。”;她的女儿朱珠在处理婚姻大事上如同小孩子过家家,聚散都是那么随性,让她不知所措;而公司总裁申庆宇不仅是她的顶头上司,还是她曾经的追求者,现在她时刻能感受到那种暧昧不清的情感萌动;至于那种觥筹交错的应酬,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进去,无法像她的亲家常丽娜那样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可以这样说,身份与地位,都是世俗眼中的物质化的标签,与心灵无关,与灵魂的吐纳无关。
确切地说,单洁欣只是在按照普通人对成功的标准扮演她的角色。而实际上,面对丈夫,她无法敞开心扉;面对父亲,她无能为力;面对女儿,她只能像所有母亲一样妥协;面对申庆宇,她既有工作上的责任与冲突,又有情感上的矛盾。她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所以,她焦虑不安,急躁郁闷。这不是简单的生理疾病,更是心灵得不到安放、灵魂无法舒展的局促不安。它属于中年,属于在家庭与事业、伦理与道德、存在与心灵之间试图做出平很的自然反应,是一种消极的心理暗示,是一种预防性的自我保护。诱发“更年期”病症的不是别的,恰恰是我们都无法逃避的生活节奏与生存压力,是时代的浮躁,是自身的欲望,是生命对时间的恐惧与怀疑,是对曾经美好的挽留与凭吊。所以,它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并不限于某个特殊的年龄。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还没有看清这尘世的浮沉荣辱,只要我们还无法真正懂得舍与得的智慧,所有年龄段的人都可能会遭遇这种生命的尴尬。
单洁欣最终明白了这一点。置身于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之中,她选择了抽身而去,不再纠结,不再试图获取,而是果断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只身来到山中。每一天,以自然的姿态面对日升日落,面对云卷云舒。在这种无为的背景下,她竟然品到了带着泥土的蔬菜的甘甜,体验到了“回头看一看”的淡然。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神奇的。放弃“我执”,蒙尘的生命便如新生。喜悦与伤感同在,释然与深情亦同在。这才是生命的真谛,这才是灵魂的皈依。她找回了久违的自我。而那所谓的更年期,也不再是心魔,它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劫,看过之后,便消散如云烟,不留痕迹。
从写法上,苗艺是秉承的现实主义的笔法,忠实于生活又不局限于生活,而是在我们见惯不惯的岁月中打捞出生命的纹理与心灵的困境。他没有设计强烈紧张的戏剧冲突,而是让细节呈现生活的波澜,让人物内心细腻的变化表达生命切身的体验。所以,虽然情节都是普通的琐事和日常的摩擦,却有日子本身的重量与力道,有生命面对困惑时的挣扎与涅槃,写得张弛有度,恰切自如。2018年3月28日
——发表于2018年4月13日《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