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东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一条秀美的水系蜿蜒流淌,它有着一个诗意的名字:万泉河。在这个名字下,汇聚着来自五指山脉无数晶莹的露珠和涓涓细流。枯水的季节,它仍然保持着充沛的流量,水波盈盈。魂牵梦绕地流过嘉积、乐城之后,在博鳌小镇与龙滚河、九曲江如约汇合,同归于南太平洋汹涌的波涛。河的两岸,这个随便插根棍子就可以开花结果的地方,人类至少生活了五千年以上的时光。一代又一代人在河岸上安居,营造自己梦想的家园,前赴后继,在季风中演绎着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的故事,并将美好的憧憬一代代地传递下来。就像无数水滴和涓流失身于一条河,就像一条条河流失身于大海,化为诡秘的漩涡和璀璨的浪花,他们的命运最终汇合成为一种文化,一种叙述人类故事的独特方式。
以古乐城为核心的万泉河流域,一度是中国南方农耕文明十分发达的区域,近代又融汇了来自东南亚的南洋文化,整合成为与本土自然风物相谐和的魅力独具的文化形态。近几十年来,中国现代化的潮流铺天盖地,席卷大江南北,幸运的是,在这一地区,积淀千年的人文生态还是得到相对完整的保护。可以说,这是海南岛传统文化资源保存得最为充分的区域,这种情况即使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也不多见。通过对这一区域的田野调查,挖掘散落于各个村落人文遗存,特别是一些宅院里隐藏的家族故事,我们大体可以复原一种过去进行时的生活,再现万泉河流域的人文风貌,以及其中蕴含的道德情感和生存理念。
对于现代人而言,最为致命的是缺少归属感。他们将生命视为独立的个体,企图斩除各种约束自由的羁绊,最终却陷入一种无家可归的迷茫与惘怅。在乐城人看来,大自然是人类在空茫宇宙中唯一的依靠,欣欣向荣的生命本质上是阳光与水的流程,人的生活只是大自然浩荡流域中的一条细脉,他们更愿意在造化的荫庇之下,承接来自于天地万物的恩泽。因此,他们总是以谦卑的姿态来侍奉自然,将各种自然的力量视为神圣,以这种方式汲取大地的灵气。事实上,他们时常生活在一种感恩戴德的情绪之中。在万泉河流域各个村口,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种造型十分别致的小庙,里面供奉着这个村庄的土地神灵,不时有人在简朴的塑像前焚香祈祷或者供奉还愿。在河边,山脚下,包括古县城里,也能够看到性质相近的神祗,它们和天空诸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谱系。那些具有高尚品质和卓著贡献的人,也将忝列其中,为人们永久敬仰。这种对苍天和土地诸神的祭拜,赋予了天空和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事物一种神秘的属性。正是对大自然超越眼前物利的神秘大用的敬畏,维系着人类族群生存的共同依据。
乐城人另一种敬畏和感恩,是对先人的供奉。每家每户的厅堂都设有神龛,祭祀列代祖宗的在天之灵;各个家族都有卷帙浩繁的族谱,记载着盘根错节的血脉流布。对于他们而言,生命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一个人的福祉源自于无数代人恩德的蕴积,他的存在寄托着无数先人的临终遗愿和后世子孙的翘首期盼,他有责任使身上的这份恩情像雨季的万泉河水不断上涨,并且浩荡起来,而不能将其置于枯竭的境地,更不能辜负后世子孙期盼的目光。正是这种超出个体生命时间极限的长程关怀,使他们的人生有了一种光荣的使命与责任,行为也有了约束与规范。用他们的话说,人要积德行善,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也不能做断子绝孙的事情。直至今日,万泉河流域的社会状况,都堪称整个中国和谐社会建设的一个典范。
如果考古的结果值得信任,人类在地球表面的存在已经有数百万年,但是,人类定居的生活距今不过一万年左右的历史,在漫长而无法记忆的时光里,祖先们都过着马牛一般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直到他们在亚洲一些河流的三角洲建立了农耕文明,找到理想的定居地,有了定居文明的积淀才有了物质的容器,这是亚洲对整个人类的伟大贡献。当然,亚洲对人类的贡献不仅是大地上的安居,它还是人类最早仰望天空的地方,世界四大宗教都发源于亚洲。由于人心中信仰之光的升起,天空才有了无可企及的高度。在数以万计的年代里,亚洲人一直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引领者,这种情形直到近二百年才有了改变。发端于英格兰的工业革命,使欧洲人成为历史的主角,并且开始睥睨世界。工业革命和市场经济大大改写了人类的境遇,带来了巨大的实惠,但西方文明推演至今,也衍生了很多难以克服的困难。工业文明将人的地位置于自然之上,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和市场化的生存方式,都是一种缺乏诗情画意的过程,它不断离间大自然与人之间神秘的融洽,导致人与生存背景的析离和分裂。此外,这种方式使人类生活的能源成本越来越高,倘若目前的趋势得不到有效的遏制和扭转,一旦突破地球所能承受的底线,人与自然关系彻底崩溃,就会导致末日审判的降临,由亚洲人开始的一万年的安居生活也就结束。
回顾人类走过的数百万年历程,农耕文明依然是人类度过的最有诗情画意的时光,具有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栖居”的意涵,有真正的家园感。也正是这个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最为亲密,人生活的过程与地球运行、季节变化等自然过程同步进行,人们消耗的更多是可再生能源,自然力得到有节制的利用,是真正意义的低碳生活。在万泉河流域,我们还可以看到的这种文明的遗韵,及其具有的对人类心灵的慰藉意义,让人与中世纪诗人陶渊明产生同样的感慨:“田园将芜,胡不归?”古往今来,吟诵乡村田园生活的诗篇无法计数,但对于工业和后工业文明,诗人给予的更多是控诉和诅咒。
狭隘的进步观念,使人们企图以背叛过去的方式来建构未来,这种决裂的姿态使人类走入一条越来越偏狭的道路。现代化的进程大刀阔斧地删节人类生命的诗意传奇,许多极具想象力的叙事版本正像野生动物一样相继灭绝。由于不断加剧的离间,人与自然之间的亲缘关系也频临破裂,灾难与末世预言此起彼伏,日益真切,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仿佛人类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在这样严重的时刻,重温一下过去,流连我们曾经拥有的温暖时光,阅读已经被删节或正在被删除的人文故事版本,也许还能够给我们一些意想不到的启发。
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在地球上居住,构筑安放自己身心的家园,至今仍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